作为“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的代表作之一,这篇小说没有宏大的叙事架构,只用一段看似荒诞的家族往事,以冷冽又细腻的笔触,剖开了时代转型期普通人的精神困境。“仙症”从来不是简单的精神错乱,而是人心在现实挤压下的变形,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的个体,为自己构筑的最后一道精神壁垒。
郑执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对人物与时代的精准刻画,更体现在极具巧思的叙事结构上。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回望式叙事,以“我”的成长轨迹为线索,将王战团的“仙症”往事碎片化地嵌入其中——从童年时对姑父“疯癫”行为的懵懂观察,到少年时在姑父影响下挣脱口吃桎梏的蜕变,再到成年后对这段家族往事的回望与释然,叙事节奏舒缓却暗藏张力。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框架,让个体的“病症”故事不再孤立,而是与“我”的成长、家庭的变迁、时代的转型紧密交织。更巧妙的是,小说中多处运用“插叙”与“留白”:王战团在部队的遭遇并非平铺直叙,而是通过家人的闲谈、“我”的回忆片段逐步拼凑完整;他与政委的过往纠葛、“仙症”加重的关键节点等,都留有含蓄的留白,既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也让“仙症”的成因更具层次感——它不是单一事件导致的崩溃,而是时代挤压、人际纠葛与个人执念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种叙事方式,让荒诞的“仙症”故事多了几分真实的厚重感,也让读者在跟随“我”的视角回望时,更易代入对时代与人性的思考。
而这种叙事结构,恰恰与小说的核心主题形成了完美呼应。回望式的第一人称叙事,让“我”既是故事的参与者,也是时代的观察者——“我”对王战团从最初的不解、畏惧,到后来的理解、共情,再到最终的传承,这份情感变化,正是读者解读“仙症”内涵的指引。插叙而来的王战团的部队往事、家庭琐事,与“我”的口吃困境相互映照,让“卡住”的不仅是王战团和“我”,更是那个转型期里无数找不到方向的普通人。留白处的含蓄表达,则让“仙症”超越了个体的精神病症,成为一种模糊却普遍的时代印记——就像没人能说清王战团的“仙症”究竟从哪天开始、是否真正痊愈,那个时代给人们留下的精神困境,也从未有过标准答案。与此同时,尽管小说的基调满是冷峻与压抑,郑执却在字里行间埋下了温暖的微光,那是穿透“仙症”阴霾的人性温度。大姑对王战团不离不弃的照料,从信仙到信主再到信佛的转变,背后是一个女人对家庭最深沉的坚守;失意的政委特意为病中的王战团安排工作并嘱咐多加关照,藏着人性中未泯的善意;而王战团与“我”之间的羁绊,更是整部小说最动人的底色。他看透了“我”因口吃产生的自卑与怨恨,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高喊着“你爬呀!爬!爬过去就是人尖儿!”,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帮“我”挣脱了精神的桎梏。这份同病相怜的救赎,让“仙症”不再是纯粹的悲剧,而是成了连接两颗孤独心灵的桥梁。就像莫兰迪色调的画作,看似灰暗,却有着温柔的质感,那些藏在琐碎生活里的善意与坚守,成了对抗苦难的最大力量。
尽管小说的基调满是冷峻与压抑,郑执却在字里行间埋下了温暖的微光,那是穿透“仙症”阴霾的人性温度。大姑对王战团不离不弃的照料,从信仙到信主再到信佛的转变,背后是一个女人对家庭最深沉的坚守;失意的政委特意为病中的王战团安排工作并嘱咐多加关照,藏着人性中未泯的善意;而王战团与“我”之间的羁绊,更是整部小说最动人的底色。他看透了“我”因口吃产生的自卑与怨恨,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高喊着“你爬呀!爬!爬过去就是人尖儿!”,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帮“我”挣脱了精神的桎梏。这份同病相怜的救赎,让“仙症”不再是纯粹的悲剧,而是成了连接两颗孤独心灵的桥梁。就像莫兰迪色调的画作,看似灰暗,却有着温柔的质感,那些藏在琐碎生活里的善意与坚守,成了对抗苦难的最大力量。
读完《仙症》,我忽然明白,每个家庭或许都有一个“王战团”,他们看似古怪、不合时宜,实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对抗。他们的“仙症”,是未被理解的孤独,是未被实现的梦想,是时代留下的伤痕。郑执用冷静的笔触,将这些伤痕一一剖开,既不刻意煽情,也不刻意批判,只是客观地呈现着人性的复杂与生活的本真。小说结尾,“我”终于摆脱了口吃的困扰,明白“从此我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这份解脱既是个人的成长,也是对王战团精神内核的传承——所谓成长,从来不是向现实妥协,而是学会在困境中找到与自己、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仙症》不是一本让人读来轻松的书,它像东北的冬天一样,冷冽、直接,却又在冰冷的底色下藏着滚烫的人心。它让我们看到,在时代的洪流中,每个普通人都可能被“卡住”,都可能生出属于自己的“仙症”。但正是这些不完美与挣扎,构成了真实的人生。那些藏在“仙症”之下的,是对自由的渴望,是对温暖的期盼,是人性在苦难中的坚守与微光。这或许就是郑执想通过小说告诉我们的: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生活多么困顿,只要心中还有光,就能在黑暗中找到前行的方向。
东北人的人生,多由失意组成。在这片热衷于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土地上,能够赢得一个铁饭碗,早八晚五再明目张胆地可以迟到早退,是一份最体面的工作,这和多少年来东北的重工业脱不开关系。阀门厂、变压器厂、半导体厂,再加上一些和军工有关,名字由数字代号组成的厂,是东北人赖以生存并且骄傲的正式工作。稳定的工作时长,有固定托儿的幼儿园,能够住在一起组成社群的家属楼,是八零年代出生的青年人的童年记忆。东北夏天干热,阴凉处下棋打扑克;冬季寒冷,烧炕取暖,烫酒,吃腌渍或者油炸的下酒菜,海侃或者聚众搓麻,是人们休闲的方式。“下岗”一词出现之后,人们赖以生存的工作消失,大批的拥有正式工作的人失去经济来源,慌张地进入各种不体面的职业里,盘小店,做小贩,扫大街,或者干脆自暴自弃,像被放掉的坏血。他们本来的工作也许赚几百块一个月,后来为了营生,风吹日晒得到的是十块钱或者几块钱的收入,还要被驱赶,交保护费。同时,习惯了稳定的人被放归这种无序的生活里,实在是不懂生活为什么会落魄,上升不到思考制度和经济变化的层面,反过来会把命运交给“主”,“神”,“佛”,“仙”,作为自己心灵寄托。除去庙宇,九十年代在小城镇里见到一个“圣母玛利亚教堂”,门庭若市,也并不足为奇。
所以读到《仙症》王战团在街心驱赶刺猬的开头时,同是东北长大的读者能感受到的不是震撼,而是那种粗犷的,无处安放的命运感,曾经就在自己的身边,熟悉,亲切,差一点就成为这样的成年人的一员的,对苍凉的无奈和逃脱的侥幸。
《仙症》是继《生吞》之后郑执潜心创作的第一本纯文学小说集,也是纯文学道路伊始的野心之作。除去《霹雳》是都市故事外,其他五篇都是东北背景的小说,主要用东北方言书写,其中夹杂视角切换,书写东北人失意的生活。《仙症》是曾经是海军的精神病患者王战团,拜白仙(刺猬)、吃刺猬,最后被喂食安眠药控制病情三起三落的魔幻故事;《蒙地拉罗食人记》讲述青春期的“我”计划和女朋友私奔,在等待女友出现的时候遇到曾经的姨夫魏军,幻想自己变成一只熊;《他心通》借曹承博之口讲述父亲的逝世和父亲的告别和超度,以及由父亲的摩托车牵扯出的一桩琐事;《凯旋门》像一桩喜剧,健身教练时建龙为了面子用咯吱窝作弊夹碎啤酒瓶,结果扎破了自己肱二头肌,暧昧的女人离开自己,而他依旧在介怀自己的男子气概;都市题材《霹雳》讲述和感情出现破裂的妻子搬进新家却发现窗台恶臭,最终发现一只死猫,真相揭开令人唏嘘;《森中有林》篇幅较长,四次视角切换,三代人加一棵树,平静地记述了一个残酷的命案,结尾命案相关的两个年轻人相遇,从日本飞回沈阳,在临近落地时看到一片树林,完成一场精神的复归。
值得一说的是《森中有林》。开篇的吕新开是个在机场的驱鸟员,捕了两只黄鹂回家,半夜因为烧烤店太过吵闹,用气枪往远处的啤酒箱套打,碎片打中了廉加海,直接让捡破烂的廉加海瞎了一只眼睛。而吕新开拗不过良心的谴责,带着一千块钱去医院给廉加海道歉。廉加海是个被单位卖了职位架空了的狱警,看中了吕新开的正直和坦率,硬是要把自己的女儿许给吕新开。吕新开纳闷至极,发现廉加海的女儿廉婕是个盲人,羞愤至极。而在见第二面的时候,吕新开发现廉婕视力不好但非常聪敏,两个人结婚后生下儿子吕旷,廉加海开始蹬三轮车给中医药学院送煤气罐。幼年的吕旷一直嫌外公骑三轮车接送自己上小学很丢人,总是让外公停在远处,上车就跑。而没过多久,二零零六年,妈妈被一辆帕萨特撞倒身亡,爸爸因为喝酒滋事,回单位拿驱鸟的猎枪寻仇,进了监狱。廉加海在这之后不再送煤气罐,改种树。而廉婕的死亡,和廉加海脱不开干系——曾为狱警的廉加海坠入爱河,看上了一个叫王秀义的女人,王秀义在食堂工作,有个非常优秀的儿子,以及一个有钱的装修队头子男朋友,男朋友给王秀义一辆帕萨特作为代步车。借口给对方送煤气罐进家门时,发现王秀义的儿子脸上有淤青,而那个男朋友就是罪魁祸首。知道这件事的廉加海依旧钟情王秀义,而王秀义拒绝了廉加海的情意。之后,廉加海发现自己的情敌失踪了,而王秀义撬了家里的地板装修,锅炉房的卫峰所烧的锅炉里有一块钢板,这种钢板经常放在人体里,烧不坏。起了疑心的廉加海把钢板悄悄偷出来,因为腰痛难忍把钢板交给了在按摩院上班的女儿廉婕,希望她务必转交给警察宋羽(警察是廉婕的初恋情人),而转交的过程中,廉婕被王秀义帕萨特撞死。不再送罐改种树的廉加海,潜心种树,并且在树上刻下女儿的名字。把一切藏在心里的廉加海没有再报案,等来了锅炉房卫峰,卫峰带来一包老鼠药,用自己的命做交换,保证廉加海不追究真相,放王秀义和儿子王放的平安。而最后长大的吕旷在机场遇到王秀义的儿子王旷,两人一同从日本归来,王放说起自己的妈妈曾经把食堂本该作废的饭票留给了锅炉房的工人卫峰,让卫峰一直有饭吃。从小混不吝的吕旷一直想要逃离沈阳,在临降落时看到了外公种下的“吕”字形的树林,想起自己仅有的家人都不肯离开故乡。
这是个层层嵌套的故事,其中有一命抵一命的献祭式的悲壮,案情不见天日不了了之,又仿佛在最后真相大白,打动读者的更多的似乎是东北人的血性和义薄云天。吕新开在打瞎了廉加海的眼睛之后,工资不高却带上了一千块钱去赔礼道歉,也并没有因为廉婕的视力而厌弃对方,相反感情很好,即便廉婕死后,在买醉中也不忘寻仇;廉加海在发现王秀义的儿子背打后,也被王秀义婉拒了情谊,但最后出于对曾经喜欢过的女人和年轻人未来的考虑,没有为了女儿的正义去报案,而只种下一片树林,在杨树上刻下自己女儿的名字;而文中笔墨不多的卫峰,牢狱之灾六年,出来到处难寻一份工作,王秀义在食堂本该销毁的饭票,都留下来给了卫峰。卫峰每天都有饭吃,就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取对方的自由。换在其他人身上也许很难理解,但在东北衰败的土地上,经常会有这样的道义交换:微时的一口水一口饭,你我就是过命的交情;患难的朋友相识,大家同吃一锅饭,尝过一壶酒,你我都是莫逆之交。
总结起来,《仙症》《蒙地拉罗食人记》《他心通》是借魔幻故事、佛教、迷信等元素讲述东北人如常生活中较为庸常的一面,《仙症》的王战团是无视他人看自己为灾祸,活在自我臆想中的英雄,《蒙地拉罗食人记》是少年想要叛逃家乡的奇幻想象,《他心通》是悲痛的儿子在葬礼前后,对父亲的一场尚未释怀的道别。《凯旋门》和《霹雳》是人到中年后,无论在故乡还是生活在别处之后,对生活困局的个人书写,《凯旋门》夹杂对自我认可的执念,有中年人不可绕过的情感和性的困顿,《霹雳》则是和生活较劲,最终发现真相的尽头是无意义。而《森中有林》完成了一场灵魂的复归,在东北的土地上,一切都在衰败,但人们对爱和正义的追寻终将用自己的方式得到报偿,年少时期并不愉快的经历总让年轻人想要逃离,而终有一天,属于灵魂深处的,来自这片土地的残酷、狂躁、爆裂的爱,都会被隐忍沉重同时又迂回的亲情所召唤,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归来。
东北赋予文本的诗意,是属于作者才华之外的,土壤浇铸给灵魂的异禀。
我对郑执老师的文本一直很欣赏的原因是,无论曾经较为青春轻狂的作品,还是到《生吞》正式的初出茅庐,再到《仙症》,他一直有对人性的悲悯,以及到了仙症,依旧没有脱开这种对细微情感的重视。曾经有人和我表达《生吞》的故事并不成立,因为十七岁的花季少女被玷污以及校园霸凌,并不是什么大事,《生吞》用这样的基底作为故事核是不成立的。当一个人开始用这样的视角去看待世界时,也许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冷漠,理智,默认世界上的规则就是残酷的,并且学会了用上层人的优越去忽略压迫。而郑执没有。在《仙症》中,“我”被迫跪在白家人——刺猬的灵牌前忏悔时喊出的“我有罪”,是一场震撼的反讽;《霹雳》中执意想要和窗外的恶臭抗争,隐隐地知道较劲下去也没有意义仍要去给自己讨个说法,《森中有林》廉加海和卫峰在砖房里决定一命抵一命,卫峰还笑着要埋在树下陪廉加海种树,那种对道义的坚决仍旧打动我。作者骨子里那种赤诚和正义没变,依旧令人感动。
《生吞》和《白夜行》经常被放在一起做比较,并且经常有人做高下类比,其实青少年因为破碎的童年并蒂生存,因为命运被欺凌而有人愿意献祭式的付出,这种残酷故事的土壤,东北黑土地比日本肥沃得多。曾经的东北(或者说现在),不乏因为几百块钱而愿意铤而走险的人,车里放个手机被砸车窗,防盗门不够防盗而半夜被窍门时常发生,包括经常被诟病的东北猫贩子多,三九天喝醉了倒在路边冻死的事情,仿佛自从下岗以来,东北的衰颓一直没有停止。年轻人一直在离开东北,而骨子里又怀着对东北近乎沉痛的思念,以及叹谓。近几年经常被提及的“东北文艺复兴”多也与此有关。也许很多人已经对东北的文本开始疲惫,毕竟近几年文艺复兴的人物越来越多了。但是东北的书写不会停止,下岗的人们还在街头游荡,煤矿依旧在衰落,年轻的人们还在失业,稚嫩的孩童还在长大,看到身边的老人比年轻人多,父母经常为钱发愁,霸凌的事件依旧在发生,走出东北到了大城市发现自己像没见过钱,总有贪污的官员被曝出富可敌国。东北作者的精神寄托,就是在有旺盛的创作欲和幸运的关注度时,尽可能地表达。对郑执接下来的期待依旧有,继续书写东北,超越自己,写出新的一本,也许又是两年,但用一句比较土气的话来说,未来可期,郑老师严肃文学的路才刚刚开始。
作者:kurapica (来自豆瓣)
来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2942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