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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园》是一本小小的书,如同它的主人公秋园一样,小小的个头、柔弱的外表之下却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和动人的力量。时代苦难、无常命运、人性百态、乡间生死、母女情深……
不同读者从中读到了不同的内涵。有人说它是女性版的《活着》,有人说它是母女版的《平如美棠》,更多的人说《秋园》让她们想起了自己的姥姥、奶奶、妈妈、姑姑……那么,它究竟有什么打动人心的魅力呢?
这得从《秋园》的诞生说起。作者杨本芬奶奶1940年出生于湖南湘阴,17岁那年考入湘阴工业学校,读到最后一学期时,学校突然停办。她又辗转进入江西共大分校,可未及毕业又被下放到江西农村。在那里,杨奶奶匆匆与一位相识不久的男子结婚,此后数十年里为生计奔忙,相夫教子,养大了三个儿女。退休后,她依然没闲着,要帮儿女照料孙子孙女,要精心照护身体不佳的老伴,要为全家人做饭……
看上去,杨奶奶的日常生活与文学毫无瓜葛。然而,60多岁的她却趁着做饭的空当开始了写作。这是为什么呢?答案就在本书的序言里。那一年,杨奶奶的母亲——本书主人公秋园——去世了,杨奶奶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身心几乎难以复原。她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怀着留住妈妈和往事的执念,杨奶奶坐在厨房的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开始书写妈妈和家乡的故事:“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我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在写完这本书之前,我总觉得有件事没完成,再不做怕是来不及了。”
二
1914年,主人公秋园出生在洛阳一户小康之家,生活优裕,父疼母爱,还有两个哥哥为她遮风挡雨。若是不出意外,秋园会平安顺遂地长大,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不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得她的童年戛然而止。长大后,秋园被驻扎当地的一位国民党文职官员相中,在对方答应继续供她读书后,她便嫁给了他。婚后,她先是跟随丈夫从洛阳搬到了南京,抗战爆发后,又随丈夫回到他的老家湖南湘阴。在那里,秋园生儿育女,辛勤劳作,竭力应对来自命运的种种考验。
有读者称《秋园》为女性版的《活着》。确实如此,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人生三大悲都让秋园赶上了——12岁,她失去了父亲和两个嫂嫂;结婚后,她生下五个孩子,只活下来三个;46岁,她埋葬了第一个丈夫;66岁,她又送走第二任丈夫。她经历的丧亲之痛、人生之苦,丝毫也不亚于《活着》的主人公福贵。每当至亲死去,秋园都痛不欲生,恨不得随之而去,可她又无法抛却身上的责任,必须苦撑下去,继续艰难求生。89岁那年,秋园去世,她的口袋里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1932年,从洛阳到南京;1937年,从汉口到湘阴;1960年,从湖南到湖北;1980年,从湖北回湖南;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女儿之骅排行老二。早慧的她自小便目睹妈妈为生存所做的苦苦挣扎,也目睹了妹妹和爸爸的死亡。之骅小小年纪就帮着妈妈绣花、挖土、砍柴、种菜,还要照顾两个弟弟,直到12岁才上小学,成了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不过只要能上学,之骅就非常开心,哪怕忍饥挨饿,衣不蔽体,她也可以承受。每天晚上,之骅都会和秋园就着一盏煤油灯,替人绞衣边、纳鞋底、做袜底。吃不饱睡不够,之骅经常头晕眼花,常常一坐下就睡着了。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她自动到教室后面靠墙站着上课。在饥寒交迫中,之骅以优异的成绩从完小毕业。爸爸去世后,在妈妈的坚持下,之骅考上了一所工业学校,离开了家乡。
勤奋念书的同时,之骅还找了份兼职工作,这样就不需要妈妈给她寄生活费了。还剩一学期就要毕业时,学校突然停办了。心怀求学梦的之骅不愿放弃,辗转来到江西,她先是在建筑工地搬运沙子,书里是这样描述的:“收工时,人几乎散了架,坐到椅子上就站不起来,双脚锥心般疼痛,双肩更是不能碰触。关在屋里脱下衣服想揩揩身体,才发现肩膀破皮流血,血痂结住了衣服。用水浸泡了好久,才将衣服脱下。”后来,之骅幸运地进入一所半工半读的学校。但好景不长,她又因家庭成分不好而被下放到了农村。在那里,她经人介绍和一个男人结了婚,读书的道路再次中断了。“这年之骅二十岁,扎着两根及腰的大辫子,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背带裙——她最好的一身装束,维持着女学生式的体面外表。但她内心绝望地知道,除了跟这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陌生男人结婚,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
在阅读和编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始终被秋园和之骅这对母女的命运牵动着,内心涌动着难以克制的复杂情绪——为男性的孱弱无力叹息,为社会、文化加诸女性身上的种种束缚愤怒,为女性生生不息的坚韧与美好感动。
三
关于书名,我们内部有过几番讨论。最初,书稿的名字叫“乡间生死”,因为杨本芬奶奶描写了许多普通乡民的生生死死。后来又有一个备选名,叫“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因为这是一个女儿记录自己母亲的一生。大家各有偏好,各抒已见,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
有一天,主编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话,一下子说服了我们,书名因此一锤定音,就叫“秋园”。分享下他的原话:“每一代人都既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历史的承受者。齐邦媛和她的父辈,当然承受了历史和命运,但比起大多数人,他们还算是有能力去参与历史的。这样的记录当然珍贵,但每个时代,我们得到的其实都是这样的记录,她们重要,但又不够。反倒是那些碎片一般的历史的承受者、那些普通人,如果他们的声音能留下一点点,就会特别动人。”
书名确定后,这本书的定位也变得更加清晰,它讲的是一个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1914年,世上有了“秋园”这个人。1918年,汉语有了“她”这个字。秋园,她来过,挣扎过,绝望过,幸福过。今天,她80岁的女儿,把普普通通的她,讲给世界听。
我将封面文案发给设计师唐旭后,他在某天早上发来了《秋园》的封面——砖红色背景上是两个大大的字“秋园”。这个封面让我眼前一亮,作者和同事们也都很喜欢,于是它顺利地全票通过,后续便是细节的推敲和修改。
唐旭的设计构想是,“秋园”二字由两种颜色叠加在一起,表现出一种不可控感,暗示着很多时候主人公都是被命运裹挟,不由自主。砖红色象征着地母的宽广、包容与所经历的磨难,白色树林的剪影做成一种沙粒的效果,似乎很容易被吹散,强化了渺小个人与无常命运的对比。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面前,“秋园”这两个黑黑的大字又凸显出人的坚韧、庄严、顽强。
四
在我看来,《秋园》最大的意义在于,它指出了一条女性获得独立与尊严的途径——求知与写作。
母亲秋园也好,女儿之骅也好,总是想上学而不得。秋园对丈夫的唯一要求是让她上几天学,之骅的求学之路一波三折,但她们都不肯放弃一点一滴求知的机会。为何如此求知若渴?也许是一种本能的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见识更广阔世界的愿望。母女俩都不由自主被命运逼迫前行,无法摆脱为人妻母的责任,各自经历着天灾人祸,各自维护着内心的良善体面。同时,她们也在竭力超越内外局限,千方百计地拓展自己的精神世界。
之骅老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她这辈子就是没有念够书,这也是杨奶奶最大的遗憾。所幸杨奶奶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尤其是小女儿章红,从南京大学毕业后成了一位儿童文学作家,可以说是实现了姥姥和妈妈的夙愿。而章红的女儿生于1994年,毕业于南京最好的中学之一,目前在美国做软件工程师。《秋园》出版后,《人物》杂志的记者林松果写了一篇文章,叫《外婆在厨房写作》,有段话令我印象深刻:“如果把时间拉得再长一些,从秋园算起,到秋园的孙辈,这个家族已经有四代女性。她们活出的一百年,是女性逐渐获得解放、走向自由与更广阔世界的私人史。但又不只与时代背景相关,每一代女性获得的机会,都凭借上一代女性用尽全力的托举。”
在厨房里写作的杨奶奶,不由让人想起趁着孩子午睡在厨房里写作的艾丽丝·门罗,据说她一直写短篇小说,是因为担心自己被各种事务打断而来不及写到结尾。再远一点,简·奥斯丁没有自己的书房,常常在客厅里偷偷写作,碰到有客人来访,就把刺绣盖在稿纸上遮掩,免得引发猜测或质疑。然而,哪怕缺乏良好的环境,哪怕要承受巨大的压力,一代代女性依旧勇敢地投身于写作,借由文字讲述她们的此时此地此身、所见所闻所感。无论是像门罗那样的著名作家,还是像杨奶奶这样的素人作者,她们都可以借助写作进行反抗和救赎。《秋园》就是这样一部闪耀着女性力量的作品。
作者:diduanyan(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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