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1日至2024年2月4日,阅读。
成于自己的祥瑞,又败于他人的祥瑞。
王莽所有半途夭折的法令,都让他尽快止损了,所有坚持推行的法令,倒成为他的索命符。
(本文刊发于《社会科学报》总第1781期第8版,有删节)
介于两汉之间,国祚只有短短14年的新朝在历史上只是短暂的插曲,是不被承认的闰位。关于其创立者王莽的事迹,更是晦暗不明。王莽早年以道德君子的形象步入政坛,他处处效仿周公,却篡夺了汉家社稷,最终作为反虏被杀,其一生展现了复杂的多重面相。传统上,王莽被视为包藏祸心的篡位者;晚近以来,学界对王莽不乏肯定的声音,他被称为政治家、改革家,甚至被称作“一千九百年前的社会主义皇帝”;在现代网络世界,他又因种种改制举措被描绘为“穿越者”。但这大多是附会之谈。抛开这些标签,张向荣的《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一书没有预设立场,而是以大量史料带领读者尽可能回到王莽身处的时代,讲述了当时的社会思潮和民众心态,展现了王莽及其家族、刘氏皇族、儒家经师、官僚士大夫等围绕权力展开的角逐,使读者能更好地理解历史人物的行为逻辑,进而理解其所做的选择。
汉室与外戚
今天看来,自秦始皇统一六国,中国就步入了大一统时代。但汉朝建政之初,时人对历史走向却是茫然的。在历史的惯性之下,汉初实行“郡国并行制”,在地方上继承秦朝的郡县制,同时又分封同姓诸侯国,郡国两制并行。为了对抗功臣与诸侯,皇帝将外戚纳入皇权,作为制衡的工具。
经过数代经营,汉朝皇帝削弱了宗室,将诸侯领地郡县化,完成了中央集权。而汉朝的统治策略,虽然汉武帝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似乎是以儒治国,但后来的汉宣帝则明确指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换而言之,“汉道”就是披上儒学外衣的“秦制”,而非儒家梦想的“周政”。就具体施政而言,汉宣帝沿袭历朝使用外戚来巩固皇权的传统,构建了中朝外戚与外朝儒臣相互制衡的权力格局,外戚因此掌握了巨大的世俗权力。王莽所在的王氏家族就是作为外戚而崛起。但外戚的地位也具有不确定性,随着新主登基,旧的外戚往往会退出政坛,这一更替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皇权不会旁落。汉哀帝登基后,随着其母族、妻族得势,王氏家族一度失势,王莽也被逐出了长安。
儒术与灾异
西汉中后期,在皇权的推崇下,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在公孙弘等儒臣推动下,儒家逐渐垄断了仕途,儒生成为帝国官员的后备人选;董仲舒的《春秋决狱》使儒家经义成为司法标准,他所提倡的天人感应、灾异论说等理论也深深融入了当时主流的公羊学说。
儒术进入了帝国的政治实践,儒生们也逐渐被皇权收编,双方彼此各取所需,儒生们把控了帝国的意识形态,但儒学也因此越发官方化,成为统治工具,逐渐失去了自身独立性和批判精神。儒学逐渐演变为朝野深入人心的信仰,在鬼神观念浓厚的汉代,又与灾异、符命密切相关。历史记载中的很多大儒俨然如阴阳师一般,能以天象判断人道,作出预言。
儒学既然掌握了对天命的解释权,就与比世俗权威的更高权威联系在了一起。一段时间里,这套说辞是有效的,对君主具有匡正作用。但随着时间流逝,任何懂得经学的人都可以按自己的目的解释灾异,细看当时对灾异抑或祥瑞的解释,很多荒诞不经,完全可以随意解释,甚至被当做政争工具。但就当时社会文化心态而言,仍旧有信奉这套学说的浓厚社会氛围。如汉哀帝时面对天命中衰的议论,就推动汉家再受命,并改元易号。
而要知道如何制礼作乐、解释灾异祥瑞,惟有修习儒学。作为王氏家族中弱势的一支,王莽选择了把自己变成儒生,并主动与贤达交往,赢得了朝野赞誉。其为人恭谨,至孝至悌,勤学守礼,在家族中脱颖而出。在此后夺取皇位过程中,王莽也将频频依靠祥瑞的力量。甚至在新朝接连兵败,风雨飘摇之际,王莽在南郊举行了“哭天大典”,以求天救,这也很难说尽是做戏,而多少是其儒学信仰的表现。
改制与失政
西汉末期多名皇帝在位不久。汉哀帝死后,王莽在姑姑太皇太后王政君支持下,重返中枢,担任大司马,获封“安汉公”,其女贵为皇后,王莽的权势如日中天,他自比周公,掌握了汉朝的国政,终于有机会实践儒家改制的理想。首先推行的是制礼作乐,如追谥孔子,建设明堂、更定官名等,这无疑得到了儒生儒臣们的拥护,各种祥瑞、符命接踵而至。最终,王莽不再满足于摄政,而是决定按照“有德者居之”的儒家信条,由自己这个符合儒家理想的君子以禅让形式成为皇帝,实现王者的德位统一。在54岁那年,王莽接受禅位,建立新朝。接着,他开始展开了建立儒家“王制”的核心改制,即推动社会消除贫富,以君子统治小人,王者垂拱而治,以德治天下。具体举措,包括实行王田制、拯救奴婢、实行酒、盐、铁等专卖,从而节制资本。
虽然改制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西汉后期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问题,改善民生,但新朝的改制没有改变秦制的核心,只是为之披上了一层“王制复古”的外衣,甚至在极端儒家理想的指导下,进一步加重了民间负担。更糟糕的是,王莽的政治运作能力之低下在成为最高统治者之后逐渐暴露无遗。一方面,他基于华夷之分,试图建立符合儒家理想的以中国为尊的差序国际秩序,结果引发了与匈奴等周边各族的战争,严重消耗了财政资源。另一方面,他不信任臣僚,刻意包揽大小事务,并荒唐地以为更定制度后,“天下自平”,官僚可有可无,加上各类改名定制,使得官僚队伍陷入瘫痪,一时民变四起,不乏中下级官僚参与其中。
在对圣王幻象的执着中,王莽性格中固有的偏执残忍也愈发显现出来,他众叛亲离,陷入了求仙的癫狂中。
败亡与余绪
王莽的军队在昆阳之战等战役中接连失利,军事上已回天乏力。绿林军进逼长安,王莽最终死于乱军之中。又经历了多年混战后,汉宗室刘秀讨平群雄,建立了东汉,延续汉统。
王莽虽然身死,但他的影响却依然存在,刘秀缔造的王朝延续了许多新朝的特质。儒家经学以及相关的符命、灾异、祥瑞等都是东汉信仰世界的重要部分,刘秀本人深信谶纬,并基本延续了新朝的封禅、宗庙等礼乐制度,并着力解决土地兼并问题。并且,大量新朝官员加入了刘秀的队伍,摇身一变成为东汉官员。
不仅如此,王莽开创的“禅让”模式成为后世篡位权臣的标准操作,但在作者看来,更重要的是,“新朝的失败终结了西汉的政治儒学,那种旨在驯服君主,用天人感应、灾异祥瑞来限制帝王,甚至大臣敢于要求君主下台的做法,渐渐失去了感召力”。东汉儒学就此回归了“王霸之道”的格局,越发沦为政治的修饰物。
王莽凭借外戚身份攀爬到权力顶峰,自比周公,继而凭借儒学对“王道”的追慕以及天人感应学说自命圣王,取代了刘氏,建立新朝。但最终使他的王朝瓦解的,除了他性格中固有的偏执,还有他近乎迂腐地执著于儒家的“王道”学说,试图削足适履,将现实套入儒学经典中的框架,却又难掩其政权的“霸道”之实,以致内外政策诸项举措接连失当。实际上,即便王莽更富治世之能,并作出调整,最终他建立的王朝也不会是儒家的“理想国”,这只能是停留在经学典籍中的空中楼阁。儒学终究无力驯化君主,此后,“二千年皆秦制也”。
来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3856628/
作者:煎茶
王莽并不是穿越者,他只是一个践行上古儒家理想到近乎偏执的、缺少基层施政经验的权臣。他的个性如同他所生活的年代一样,复杂多变、神秘莫测。假如我们带着当代的知识回到2000年前的西汉末年,重新做一回王莽,我们真的能比他好多少么?可能要先从了解王莽、以及他身处的时代开始,最后再看看我们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
王莽,偏执敏感的“圣人”
1. 王莽的姑妈是皇后,但自己幼年丧父,哥哥又死的早,虽然家族的长辈权倾朝野,但他自己并未因外戚身份占到多大便宜
2. 也正因家境如此,不同于家族其他人声色犬马,王莽自幼就爱学习、有礼貌,是家族二代接班人的重点培养对象
3. 成年后几经沉浮,但从政经验一直在中央、没有下过基层,靠汉天子病死交替之际的政变最终稳固地位。本来定位是周公、霍光,职位title都是安汉公,是辅佐汉家基业再度崛起的角色
4. 可结合当时的情况(权利安危+图谶民意),他还是自导自演了禅位流程,当时大家也都认为他就是符合儒家经典描述的圣王
5. 早期表面近乎完人,但其实性格有残暴压抑的一面。逼死了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仅仅为了符合圣人形象。末期又异常迷信图谶,大搞形式主义封建迷信
6. 后世总结,是个儒家理想主义的书呆子式的强力贯彻者,但其实能在权利中心沉浮历练那么多年,不可能是书呆子,只不过是缺少基层磨练、理想情怀又太重罢了
西汉,与神鬼世界互通的后战国时代
1. 中华第一帝国虽说是秦汉,但秦其实只是在形式上打了个样儿,让大家看到“哦~原来还可以这样?”,但因为时间不长,所以大部分人都觉得秦可能不过是战国的一个插曲,分封建制依然会回归,秦和汉初不过是“后战国时代“罢了。包括刘邦立国的时候,很多功臣还旁敲侧击的提示皇帝:“就因为你比项羽更愿意给大家分封好处,我们大家才跟你,你要是想重新搞秦始皇那套,我们也还是可能闹翻天的哦~”
2. 汉家立国之后,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怎么从秦的全面法家制度,找到新的出路。论当时的思想和理论资源库,经历过春秋战国检验之后可用的并不多,儒家才被逐步抬高地位。法家的管理太过机械化和严酷了,缺少人类社会表面情感层的缓和,恨不能吃喝拉撒都立好规矩让人执行
3. 汉家选择了儒家,但又并未独尊儒术。中兴的汉宣帝把汉武帝的套路故技重施,并在一次训斥太子的时候和盘托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乱我家者,太子也!”意思就是咱们汉朝就是法家打底,儒家做面子,两者做一个好的调和,把秦的霸道和儒家的王道整合一下,就挺好!你太子这么喜欢搞儒家那套,其实根本是纸上谈兵不顶用,我虽然要传位给你,但我非常替我们汉家的未来担忧,很可能千秋基业就要坏在你这个偏爱儒家的太子身上!
4. 儒家自身也存在改良空间和内部竞争。究其根本,儒家学说本来是孔子在封建体制下创建,希望能够弥合当时问题的,并不是为了后世天下定于一的中央集权帝制准备的。这就给儒家在帝制时代的改良提供了很大的空间,比如齐学和鲁学。齐学推阴阳、说灾异、究天人感应(董仲舒那套),比鲁学更激进夸张;鲁学以严谨敦厚著称,方术那套东西比例少很多
5. 但因为齐学也能解释一些当时的天象气候,承担了一部分上古科学的作用,同时又能给帝王提供祥瑞解说,所以被西汉末年广泛推崇,有点王朝春药的意思。这也符合人类的认知规律,更网红更激进夸张的东西,就是比更严谨深沉的东西容易博得大众关注和认同。何况汉代人的观念里,鬼神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比如汉墓就很有生活气息,连马桶都有。大家普遍相信刘邦虽然肉身湮灭,但灵魂仍然飘荡在人间,注视着后代的一举一动
6. 既然相信天人感应,那么一切气候天象的异常行为,都预示着世间潜在的机遇和风险,谁掌握了解释权,谁就掌握了天命。西汉末年诸多天象异常都指向汉家命数已衰,到了换人继承的时候了。虽然很迷信,但却给权力交替指了条非暴力不血腥的路,后世曹魏、司马氏的晋朝也都如法炮制
穿越,现代的我们能否医好西汉的病?
1. 我们首先肯定是带着现代的脑子和历史记忆回去的,同时选择的也是直接做安汉公时期的王莽,这个时候我们还可以选择到底是做周公还是做篡位的贼子
2. 我们虽然知道做贼子大概率身首异处,但审视周围环境,当权力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一方面要抵抗诱惑、一方面也要对抗风险。因为权臣往往下场很惨,周公可是周成王的叔叔、霍光也是外戚身份,可王莽的外戚身份在当时已经不作数了,就算把小皇帝培养起来再还政于他,皇帝和新的权臣就真能放过么。况且当时社会思潮普遍受到儒家学说影响,认为汉家天命到头了,似乎由我来掌权也并没有什么阻力?我做皇帝之后如果不搞那些书呆子似的东西,应该也能善终吧?
3. 施政上我们应该可以规避很多犯过的错,比如一味按照儒家经典的天下观念,要求周边游牧民族降格臣服,引发边境战事,这是不可取也很好规避的;在缓和社会矛盾层面,让广大农民能吃饱饭,除了不干预太多,根本问题就是处理好跟世家豪族的关系,要让他们放弃一些好处,但又不能放弃太多,避免激发兵变;政府运作机制上,因为缺乏现代数字化管理技术,好多儒家理想化的手段也根本很难推行下去,只能修修补补吧
4. 这么看起来,实际能用的路子还是汉武帝、汉宣帝双重证明过的霸王道。可我们又身处当时的思潮下,人人都觉得应该搞一场儒家理想化大试验,如果我们不顺应这个潮流那就是丢了天命和民心,这样也坐不稳。所以看起来只能在表面功夫上把儒家那套做的更圆满,而实际上不要追求毕其功于一役,做好祖孙三代慢慢来的心理准备
5. 综合这么来看,如果我们穿越回去做王莽,做好的结局就是改掉一些过于形式、理想主义的东西,让新朝成为西汉之后又一个朝代,而非两汉交替的插曲。最后作为胜利者重新书写历史,做个几代皇帝,从历史上抹除东汉的印记。让儒家这场试验有条不紊的贯彻下去,避免后世对儒家治国的消极看法,至于对后世有什么更深远的影响,那就不归我们想啦~想也想不到~
来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5009071/
作者:铲屎大将军